四、我的勾引計劃 二樓的老潘,每隔一兩個星期總會到我們辦公室來晃一陣。他那油汪汪的頭頂已經半禿,臉龐因為長期的謙卑諂媚表情而扭曲,眼神里流露出一切理想皆已離他而去的混濁與貪婪。就是這個人,他路過鄭蓮心的辦公桌,總是要借故站一陣,顫抖著聲調說:“美人,我來看看你。”——據說,他已經這樣喊了她20年。因為他年紀大,大家也便見怪不怪,而鄭蓮心在此時表現出來的厭惡,顯然也成了她難得流露感情的一刻。但即使老潘,現在也更多地流連在另一個年輕女子旁邊,她有小家碧玉般的甜美與熱情,永是笑意盈盈。他哆哆嗦嗦跟她搭訕一陣,最后來到我身邊,他喜歡做出關心的樣子來表達對我的輕蔑:“春節回家嗎?機票打折很厲害,便宜得很。” 有時候他用他那浮腫的眼泡瞪著我,嫉恨地說:“你能到我們這兒來,真是老鼠掉進米缸里,一輩子不愁了。” 我無法掩飾自己的厭惡,只好假裝聽不懂他的上海話,顯得非常冷淡。鄭蓮心感覺到了什么,在吃飯時便特意叫上我,跟我講了講老潘的來歷。對老潘的厭惡使我們有了同仇敵愾的感覺,并且把我們又微妙地拉近了一步。 鄭蓮心說:“小王,麻煩你回去后給我看著,有份特快專遞會送過來,你幫我簽收一下?!? 我愉快地答應給她幫忙,并沒有問什么,這顯然使她感到安心,過了一會,她吃完了飯,在那里剝香蕉,一邊告訴我:“我一周上五天班,中午都安排得滿滿的,一天做頭發,一天做臉,一天按摩肩背,一天香油療法,今天我要去做臉,馬上就得走了?!? 我看著她那憔悴、浮腫、浮著油膩的臉,很為她感到憂傷,我想象得出這張具有鮮明的西洋風味的臉在當年如何輪廓分明,上帝造她時一定處于最好的狀態,用刻刀精心雕出、用手指捏了又捏,沒有一根線條、一絲肌肉不合規范與比例,完美得好像數學定理。 光做臉有什么用?我覺得她需要某種非物質性的活力,需要一點靈感和技巧,來稍稍恢復一下那原有的形狀,上帝遠矣,來自人事的糟蹋只能以人間的方式來消除。 五、一個無聊的下午 我坐在我那小小的辦公天地,辦公室正中的電話轟然鳴響,不會是我的,但是它響了一聲又一聲,卻無人接聽。因為我資歷最淺,最終還是由我快步來到那張小桌前拎起了話筒,喂,找哪位?楊老師,你的電話。 我將話筒捧到楊老師手中,回到自己的椅子上。這個下午和很多下午一樣,沒有任何人或事需要我,我無事可干,于是接電話、取純凈水、掃地、倒垃圾、跑腿等活統統變成我的。我漸漸變得無足輕重、經常為自己所享受的待遇充滿卑微的感激之情和道德上的欠疚。情緒過于低落時,我會提醒自己,我必須等待,唯一的希望是我將比他們活得長、干得久;他們退休了而我依然在這里坐著,生物邏輯將使我贏得最終的勝利,那時候我也許可以把自己那些也許已經發霉過時的抱負付諸行動,因為來之不易,所以我變得既貪婪又固執,新來的人有新的想法?不要緊,先坐些年冷板凳再說。我們都是這樣過來的。 我胡思亂想,扭頭正看見鄭蓮心大張著嘴,足有兩分鐘才合攏來,很過癮地打了個釅釅的哈欠。受她的傳染,我也忍不住打了個哈欠,什么事沒干反而困得緊,可我們的頭兒一整個下午大步流星進進出出,地板被踩得咚咚作響,回答電話也響亮得令整個房間發出轟轟的回音,忙得窮形極相,怎么倒不累?我拿出洗臉毛巾,到走廊盡頭的盥洗間洗臉。 鏡子里的我太清瘦了,灰、白二色格子襯衫像套在衣架上一般飄飄然,鎖骨箏箏,細腰如柳。我懷疑鄭蓮心對我的親近也許是覺得我像一個柔弱的女孩,蒼白的臉龐和嘴唇,細長柔軟的耷拉著的頭發,連那狹長眼睛里射出的眼光都是那么柔和。我對自己瞪瞪眼,希望看起來可以猙獰一點,可似乎毫無用處。 六、向鄭蓮心發出邀請 快下班的時候我看見鄭蓮心在收拾東西,一只巨大的鱷魚皮包,跟她倒很相稱。東西一點一點填進去,那就是鱷魚吃飽了,圓鼓鼓的肚皮閃閃發亮。我輕手輕腳關上電腦,將桌上的書和紙一股腦兒塞進抽屜,并且搶在她之前離開辦公室。當錚亮的電梯門緩緩在我面前打開時,鄭蓮心剛好來了。 我恭敬地請她先進,并作隨意狀:“這么巧?” 鄭蓮心說:“今天司機有事,我得自己回家。” 我想對鄭蓮心最好的辦法就是對她的事情無動于衷,因此只淡淡地說:“哦?!? 果然她自己想了想又說:“小王你怎么走?” 我說:“我到人民廣場乘123,一直坐到終點?!? 鄭蓮心若有所思地沒有說話。 電梯飛速下降,我忍不住道:“你忙著回家嗎?” 她只用眼睛看著我,等著我的下文。 我咬咬牙,卻裝得若無其事地說:“我想我們可以去門口一家茶社喝茶,有些事想跟你談談。” 反正已經說了,我如釋重負,肆無忌彈地直瞪著她。我看見有一種古怪的表情在鄭蓮心臉上掠過,終于,那一層疑云散去了,她顯然很愉快:“好呀?!? 我如臨大敵,做好了被她拒絕的準備,沒想到竟順利得出乎我的意料,倒令我簡直有點失落。但是很快,這點失落就被一種狂喜的感情所取代,我頭重腳輕走出電梯,手插在衣袋里竟然沁出了細汗。